從前的人喜收藏舊畫,不似今人,一味收時人的作品,因此鑑定便成為一門專門學問。著名的鑑定家,在藝壇亦有相當地位,然而卻必須有足夠的才情學問,加上眼光與經驗,然後才能名符其實。
清代有一樁很著名的鑑定故事,當時名收藏家高江村藏有一套《刀光胤寫生花卉冊》,後來流入內府,由於是高江村所藏,人皆以為真品,可是其中的一幅「蜂蝶粴奴圖」,有宋孝宗的題詩,詩中竟用劉克莊「詰猫詩」的典故,孝宗題詩欵署歲月為乾道元年,即西元一一六五年,唯劉克莊卻生於淳熙十四年,即西元一一八七年,孝宗不可能預知劉克莊有「詰猫詩」,因此此題必為贗品無疑。乾隆考得真偽,非常得意,便於冊上題詩記其事。
這樁鑑定,即與才情學問有關。當時的讀書人能記歷史人物的生卒年份,還要記得他們的別字與別署,又要熟悉其生平與交遊,然後才能辨別真偽,化的工夫的確很大,不似今人,但憑拍賣行一紙鑑定,甚麼工夫都不必做。
不過收藏書畫的樂趣,其實即在於鑑定。收藏家想買一幅字畫,必呼朋引類,一起欣賞,一起鑑定,然後才決定買不買,這其間,便已有許多生活情趣。
廣東一向少好畫,收藏家便要向上海、天津、北京等地搜羅。然而若求其次,黎二樵、謝蘭生等人的作品,已屬藏家搜羅的對象,因而他們的偽作便亦充斥市面。假設有一張黎二樵的畫懸諸市門,許多人看過,最後賣出了,便人人打聽到底是誰買去,假如認定是贗品,傳出去,買畫的人立即面目無光。是故收藏字畫便有壓力,逼人要提高自己的學識以及欣賞水平。
那時的人,以獨具隻眼為得意,根本沒考慮過收藏字畫是一項投資,而且字畫買入,不容易賣出,端的是名符其實的收藏。
要訓練子弟收藏字畫,亦不是一件易事,要教他們寫字、寫畫、刻圖章,還要讀古人的詩文集。因為範圍若太廣時,子弟反而無法深入,所以家長便往往畫出一個時期,讓子弟在這年限內努力,有了基礎,再慢慢擴大,那就容易得多了。
這樣做有一點好處,便是能將收藏的範圍集中。集中收藏便比較精,好過宋元明清亂收一起。昔年家中的長輩便專收「明金」扇面,因此家中的書房便多明人的專集,這無非是為了鑑定時參考之用。但久而久之,子弟便亦能熟知明代一些文人的詩文及交遊了。筆者喜歡《板橋雜記》、《陶庵夢憶》一類書,便是由此得到薰陶。
因此那時的人,並不專為收藏而收藏,而是藉收藏來陶治性情,同時訓練後輩。這種收藏,跟今人之「投資」比較,真的得失難言。因為風雅與金錢二者的輕重,到底是見仁見智的事,很難說誰是誰非。
但假如買得一幅畫,立即收藏入保險庫,然後候市價上升時沽之哉,筆者總覺得這種收藏,不如去買股票,蓋既無欣賞的樂趣,畫跟股票都是花花綠綠的一張紙耳。
因為是欣賞,所以有時明知是偽作,也未必沒有收藏的價值。筆者當年在廣州上九路買入一張蔣南沙的山茶水仙小軸,明知是假,可是畫商正鬧窮,要籌錢交「五反」的罰欵,因此平價出讓,買回來後,掛在小書房欣賞,恰恰馮紹材先生來訪,他是高奇峰先生的弟子。但卻寫鈎花榻葉的畫,一見這幅蔣南沙,便說是馬扶羲的代筆,而且找出一個暗記來作證,這便真是大喜過望。馬扶羲專門為蔣南沙代筆,然而他的畫本身亦有價值。
所以筆者常常說,買畫有時不必求真,但論好不好可矣。大名家的作品,當然是真品較偽作好的居多,然而若退而求其次,有些名家的真作,有時便未必比偽作好。
趙浩公、李鳳公與賀文略三位,便曾為京商寫了不少宋畫,都有暗記,後來賣給日本人,而且還收入《南畫大成》冊內。賀文略是筆者的表兄,如今正客居香港,可是卻未必有人知道他寫宋畫的根基,好到可以亂真。而浩公鳳公兩位則久已作古耳。
他們這些偽畫,水準其實十分高,如果但將之作為藝術品來欣賞,便亦有一定的收藏價值,未可因其偽便將之抹殺。
有許多鄭板橋的畫竹,技法其實即不低,毛病往往出於有意模倣,反而顯得生硬,也即是不敢放手,欣賞這類畫,時亦有得益之處,可以知道放與不放的分別。
技巧高的裱畫師,能「起二層」,即將一幅畫撕成底面兩層。由於宣紙滲墨滲色,故乍看底面兩層無二,甚至連印章顏色亦濃淡相差不遠。可是一經起過二層,畫的精神便失。但作為欣賞與學習,能有機會欣賞底面二層的畫,便亦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。這類畫,明知做過手腳,亦未嘗沒有收藏價值。
因此前人收藏,大都不肯人云亦云,買入一幅字畫,都有買入的目的,明知是偽作也買,當然更別具心眼。這種收藏態度,真可謂是「藝術化人生」,跟「投資」的關係便很少了。所以前輩收藏家,至少懂得甚麼是好畫,畫商很難鼓如簧之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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