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雲
是日報慶,宜正體直排。三十五年來,《信報》維持中文直排為主,橫排為輔,直排文章不以阿拉伯數字入文,九七之後,香港報紙紛紛夷化之際,《信報》依然故我,成了中國文字的域外孤忠。至於曹仁超先生的「投資者日記」,文言白話與英文諧音夾雜,雖是遊戲文字,卻是古道熱腸,是港式「三蘇」體的文化保留地。有了他押尾陣,其他人就不敢放肆了。
正體直排,行文素潔,是舊日香港正道報紙的最低要求,今日已是最高的報格了。語文是最後一道文化屏障,中文不再正體直排,西文與阿拉伯數字便乘虛而入,漢文正統就沒落了。正道報紙要直排,接通漢朝制定楷書以來的文脈,這是文化國格,連日本人都懂得的。
程十「發」病逝
正道須以憂患始,不妨以一喪氣之事說起。香港既有富豪李實發,李大發、李十發之類自是有的。大陸人口十三億,在悶聲發大財的中央號召下,叫大發、十發、萬發的人,所在多有。二○○七年七月十九日讀《信報》,新聞版第十三頁,題為〈國畫大師程十發病逝〉,通篇報道連帶照片註明都是「程十發」,當下有兩重悲哀。第一重是大師西去,丹青之林,又少一人,而且這大師難得也畫插畫和連環畫,兒時讀《阿Q正傳》、《聊齋誌異》,看過他的插畫。其時只知有人叫「三毛」,豈有人名「十髮」?翻閱字書,才知「髮」是古代度量衡制度,寸之千分之一也。《說文》曰:「十髮為程,十程為分,十分為寸。」因「十髮為程」,故大師姓程、名十髮就有妙趣。
第二重悲哀,是記者編輯恐怕將大陸的簡體字新聞稿〈国画大师程十发病逝〉按鍵轉為繁體之後,也不重看一下,或是看了,不識畫家程十髮。中共國務院規定出版物要簡體橫排及以阿拉伯數字入文(重印古籍除外),香港徵引內地消息,易出差錯。然則,《信報》仍不如香港頗多執意阿拉伯數字化的報紙,不至於寫成「程10發」,也聊可安慰矣。同年十二月六日,柳葉在《信報》副刊紀念大師,先寫程十發,後寫程十髮,不知逝者何人。年前,我在書展上看了《尺牘10講》,胡傳海著(上海書畫出版社,二○○二),講歷代書家的尺牘章法,封面是橫排的印刷體,「十」寫為「10」,大煞風景。幸而詩人李金髮於一九五一年自駐外使館移居美國,一九七六年終命異鄉,避過身後不得正名之辱。
祖先神靈俱受辱
工序外判大陸,名字隨時受辱。二○○一年五月,香港中央圖書館啟用,台階刻有名人金句,其中錢鍾書《寫在人生邊上》的摘錄,「鍾」字誤作「鐘」字。至於姓趙的,找不到簡化偏旁,中共負責漢字簡化的一幫文痞,便用打X的方法,趙成了赵,如政治批鬥,祖宗十八代都罵了。姓蕭的很多被幹部強迫改為姓肖,漢姓混同了契丹及蒙古姓,祖宗化夏為夷。大陸擺壽宴,變了擺「寿」宴,減筆折壽,大吉利市。
莫說是人,當世做神仙的,也會辱及。二○○七年香港《法國五月》(Le French May)的十五周年紀念刊物印刷本,訴說香港五月節日,凡聖包羅:「中國的五月不但滿天神佛,而且節日一個接一個:佛誕、天後誕、譚公誕、國際勞動節,還有中國青年節,想不到五月還滿多節日吧?」貪圖工價便宜,請內地人編書,后後不分,「天后」娘娘到了香港,自要改稱「天後」娘娘了。不印成「後天誕」,已是校對有功了。
一黨專政之文字符號
見微知著,簡體字道出中共粗疏急進的現代化策略。新舊並存還是去舊革新,是現代化最核心的策略。君主立憲是並存,在過渡之中不斷改良;廢帝制而試行共和,是遽然行革命。正體與俗體及手寫草書並存,觀其興替,是改良;通令全國行簡體,禁制正體,則是革命。中共強令推行簡體字,禁制正體字,只在古籍重印及書法題詞容許正體字,有如一黨專政,只留下民主黨派和政協做裝飾花瓶。
楷書有楷模之意,魏晉時,楷隸演變為正書,隋唐時統整字形,為歷代之正體。正體字用於刻板印刷,也稱正版字,簡體字舊稱簡筆字、簡化字,後來中共正名為簡體字,另造「繁體字」之名,與簡體字相對,企圖淡化「正體字」之名位。文字乃國體所依,簡體字乃當年用以快速散播共產思想之工具,如以「斗」代鬥,當年在蘇區(中華蘇維埃)稱為「解放字」。舊時中國,手寫的減筆字與正體並存,如禮字之古體為「礼」,但由於與「札」字混淆,故另造「禮」字,以豊為音,豊亦是祭禮所用之禮器(從「豆」,食器也),手寫仍可作「礼」字。若以立法規定「礼」字替代「禮」字,則無視古人造字之原委與文明之演化,以為是復古,其實是復歸蒙昧與野蠻。
漢字定型以來,三千多年,都是繁化與簡化並行,繁化以辨義,簡化以利書,兼且俗體及行草書體並用,只是在中共建政之後,才有中央政權主導下的系統簡化,且以國法推行。中國歷朝都有新造字,但容許舊體,也容許異體字,學子兼收並蓄,日後考訂文字,辨別雅俗,有個根底。
簡繁演化,一任俗成
工業化的社會強調標準,以同質性促進快速交流,新建國家都提倡標準語及典範字。然而中國是古老文化國家,文字與交流語之統一,應從緩漸進。字體隨世人之應用,自會演化,繁簡有所依歸,不必明令強行。舊時我讀小學,中文老師教的正體字,今日很多都採用了原本並存的簡體。如臺灣的臺,今通寫作台,鬭爭的鬭,今日都作鬥,鏽亦作銹。同理,軟取代輭,砲取代礮,咀代替嘴(地名),岩代巖,灶代竃,飢代饑,晒代曬。糭今作粽,癡今多寫為痴。證與証仍是並存。往日「纔」與「才」分工,一為虛字(我纔知道),一為實字(天才的才),分工雖然合理,但纔字難寫,只好從簡。往日群羣並立,峰峯相連,床牀同用,麵麪互見,今都以前字取代後字矣。舊日的舖與鋪,今日仍是分工,電掣、手錶與身份等,尚在香港。
少時讀書,小學課本寫的麪飽,今已改作麵包。飽字與食飽的飽字混淆,後來包就缺了個食字。然則自此之後,後人難以領略唐伯虎之絕聯「食飽包食飽」矣。民初,另創了「麭」字,經不起時間考驗而湮沒了。至於那個麪字,換了麵字,標音的字由生僻的「丏」改為熟悉的「面」,倒是合理,麥字部首仍在,看得飽肚。大陸的簡體字「面包」,沒了食字,連麥字都消失了。食面做的包,或面上長出了包,盡是觸目驚心,山西的「刀削面」更是嚇人。大陸人習以為常,看得順眼,是由於語文感覺自小已經蔫死了。
香港文字學.七
Search This Blog
Subscribe to:
Post Comments (Atom)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